从前有座山

【楼诚衍生】【凌李】《君知无》(十二)

江漪_:

谢谢你们的评论,真的非常感谢有人评论这么多。对于写手来讲那是最棒的动力。笔芯。




【十二】君知无:如今我们已天各一方,生活的像周围人一样


 


凌远没有告诉李熏然,自己考虑了很久,还是去申请了大学交换生。其实,他原本是想告诉他的。


他设想中的契机,就是那个荡漾心旌的吻之后,昏暗的酒吧里、拗口的歌中,他会拉着李熏然的手,缓一些给他讲,他可能要出国,可能不只是十天半个月,假如他能通过申请,拿到offer——在他医科大的同学眼里,这是再确定不过的事,他们会说,不是你凌远拿,难道是我拿——之后的事,就交给李熏然做主了。


他若是决定他们就此江湖再见,那再好不过。从潼城到北京,他们的相见、相处都艰难成这样,他能感受到李熏然的压抑难受,早在那个十一月份的夜晚,李熏然在那首歌里默不作声地穿衣服,他就已经感觉到了。李熏然自从爱上他,自从十六岁那年跳到了他的贼船上,他一天比一天压抑,那是件很值得悲哀的事,他曾经越是开朗的没心没肺,越值得悲哀。他原先是所有人的小天使、开心果,现在可好,他既不是天使,也不是恶魔,他背叛了原来那个活泼天真的自己。他没法下地狱,也没法上天堂,只能无助地停留在人间。


若是他决定等,决定再升高难度,维持一段跨国恋,他反而会劝他,劝他放弃。凌远觉得,自己没有提前告诉李熏然,就去申请了那传说中的交换生,像所有他看不起,也看不起他的人一样,谄媚一般地跑到美国去,那已经足够自私,足够冷漠,足够让人口诛笔伐了。他再让他把关系坚持下去,简直就是罪不容诛。


他原本想的是那么细致,该回答什么话,该用什么语气,都在心里安排妥当,像摆了个书架。可那个整齐规划的书架随着地震轰然倒塌的时候,好了,他的契机没有了。可是它的倒塌比起整个灾祸,连小数点后面的零头都没资格充当。


到了今天,那个学校用异国他乡的语言冷冰冰地跟他说欢迎,他终于下定决心。


5月18日晚上,原先的高中同学们决定聚在一块随便吃个饭,来感叹一下命运无常,来珍惜一下宝贵生命——说白了,就是一群幸运的人,拿别人的不幸去下酒。娱乐场所全部关门了,餐厅开了一半的灯,自然没有在门口放歌,它的存在,就是为了告诉世人什么是“意兴阑珊”。可是,凌远还是赴约了,尽管他的同学们并不想见到他,也不想跟他讲话,毕竟,一群兢兢业业的登山者跟一座永远爬不上的雪山,有什么好聊的呢。他肯来,完全是因为高中五个班合在一块聚餐,他可以见到李熏然。


出门前,他认真挑好了衣装。因为还在国难时期,自然要穿素色,一切从简。他把那身黑色西装烫的一丝不苟,就好像青春期的少年第一次和情人约会,而不是去道别。他妥帖地着装,直到无可挑剔,去和李熏然道别。


路上有点堵车,到那个餐厅的时候,差一分钟到约好的时间。大厅里挺安静,或者说挺庄重,每个人都在提醒自己,他们今天的聚会,是为了表达“生命珍贵”“感恩生命”,所以必然要庄重些。晚饭进行到一半,就变了,他们开始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庄重,只是别人不说话,他们也乖乖闭嘴——这时候,多少人都会怕自己成为一个异类。


凌远旁边坐的是个熟悉的女生,很久以前,密谋给他下迷药那些人之中的一个。不过那件事,他们都快忘了。她现在剪了齐肩的发,整顿饭都在喝汤,似乎身边发生什么跟她无关,那碗菌菇汤才是正经事。刚开始,她也跟凌远寒暄,问他近况,他轻描淡写地回答,说自己很快就要去美国上学。那女孩就不说话了,她一定认为凌远是在报复,一定认为他是想表达“喜欢同性又怎样,不干净又怎样,就是比你混得好”——其实凌远完全没那意思,因果报应是上帝的工作,他没兴趣去代劳。


凌远那班的班长开始说话了,他的演讲技术一直不错。他说生命只有一次,生命多么脆弱,活着的人更应该感恩上天,更应该珍惜现在,更应该关爱不幸者……凌远听不下去了。他想有些话明明很有道理,很是人生准则,但为什么慷慨激昂地说出来,就失了颜色呢。


他起身去餐厅后院。这个餐厅背对一个人工湖,平常晚上会有彩色的灯光,而现在,只有路灯还苟延残喘地开着。石子路一直延伸到一个台阶边上,而台阶直接通向湖水。果然,李熏然就坐在那里,他坐的地方,再往下一级台阶就是绿苔,再往下就入了水,他没入黑暗里,整个人就有了一种凛冽的寒气。


凌远不说话,慢慢走过去坐下,那个古代庙宇一样的餐厅里发着人间的光,他们把人间抛在身后。李熏然长长叹气,如释重负一般,靠在了凌远肩头。


“什么时候走?”两人同时开口,在听到对方话音的时候又同时一怔,短暂的沉默之后,终于笑了,虽然非常淡。


“应该就是明天中午了,”李熏然答,他的语气心无芥蒂,“需要换好多种交通工具,才能到灾区。”


凌远点头,他说,“我也快该收拾行装了。”他不知道,他现在的状态如同在等待审判,因为太过聚精会神,脊背有种不自然的僵直。


“以后,你就吃不到正宗的中国菜了,真可惜。”李熏然短促地笑了一声,似乎真的由衷在替凌远可惜,因为他以后要靠西餐过活,因为那里的中餐都有一种东施效颦的口味,他只有由衷为这些小事而可惜,才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不知所措。他实际上是害怕的,因为早就看到了结果,所以害怕。隐约地,他非常想像小时候那般,喊一声我怕,他所畏惧的东西就不会到来。


他暗中掐了一下自己手心,指甲陷进去,细微的刺痛,他试图这样提醒自己:别这么没出息,凌远还在等。尽管他的表情那么安然,安然地欣赏默哀似的夜色,可是他在煎熬,在苦等,等他做决定,他把大法官的锤子交给他,自己站在下面一言不发地度日如年。


“熏然,当初我完全可以不去申请那个交换生。”凌远忽然开口了。他说的是实话,他不想像那些削尖脑袋出国的人一样,把去美国当成一个荣光万丈的救赎。虽然,这样想有点肤浅了,毕竟谁都不会放弃既得利益。他轻轻叹气,仔细把他心里的东西组织成语言,他说:


“但我只是觉得,如果我能变成更好的人,有什么会不一样。虽然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‘不一样’,但我知道我不想要什么,所以可以试图改变它。哪怕那只是错觉。”


他的决定,和李熏然突然申请了救灾志愿者,那初衷实在没什么不同。他们忍受不了现在的生活,不知道什么叫“好”,但至少知道这样的生活“不好”,并且为脱胎换骨做着努力,尽管那很大程度上只是徒劳。努力有时候不能让你脱胎换骨,只能让你蜕层皮,让你错觉以为,这样的辛苦迟早会获得回报。那种期待,足够人带着它有滋有味地生活许多年。有希望总归是件好事,很多时候人们千辛万苦要的不是那个结果,只是希望而已。所以李熏然微微点头,他说,“我懂。”


他还说,“要不然,就分开吧。”


他想告诉凌远,他不舍得他把自己弄得那么累——刚表白的时候,凌远有负罪感;他们的关系受到所有人践踏那天,凌远每句话都在暗示,他有罪,觉得十分对不住他;他们异地恋这么多年,每次他因为凌远胸口的陌生气息而压抑难受,凌远都会下意识表现出沉重的疼惜。李熏然时常会想,这个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世界上,若是有一个人生下来就是为了替别人承担辛苦,那只有两种可能:要么这个人是上帝的化身,要么这个人是上帝创造出的殉道者,就像煤天生就是为了被焚成灰烬。这个诡谲的“道”像个古代君王,不可一世,绝对正确,而哪位臣子优秀,哪位臣子无可挑剔,君王驾崩之后,这个臣子就最有可能为他殉葬,那叫“殉道”,在他人眼里和殉君王葬一样值得荣耀,然而在当事人眼里,那不过是死。


他还想告诉凌远,自己万分感激他,自己舍不下他,以及,自己还是喜欢他,比起那个夜晚,他们第一次看《蓝宇》,怀着必死之心,心惊胆战地在雷暴雨中接吻,那真心一点没有改变。他还想说,他爱这个风情万种的、时不时给他一点恶意的世界,就像他爱凌远。世界确实是个严肃的母亲,无法宽容孩子的离经叛道,因此给他们责打和冷眼,给他们惩罚和凶狠,可是,活着真好啊。不是吗。


他有许多话想告诉凌远,他可以和他说上一天一夜。可是,当他听见凌远心平气和地说“好”的时候,他才发现什么都没必要说了。原来他全都明白。


距离凌远答“好”那一刻,过去了三十秒钟。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情侣了。于是李熏然心安理得地跟他相拥,就当是老同学的久别重逢。


“到那边,注意安全。”凌远伸手揉他的自然卷,柔软浓密,虽然新长出的头发还有点扎手,他说,“以后要好好的。”其实他不喜欢告别,觉得那多此一举,离开就像死亡一样,只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,不一定非要有一个隆重的仪式来予以证明。可是现在,那不一样的,他们离开不是去送死,是去重生,他必须和即将重生李熏然、还有自己打个招呼。


李熏然贴近他的鬓角,极轻极轻地对他说,“你也是。”说罢拉开了一点距离,表情像是小孩承认自己打碎了花瓶一样,小心翼翼,几乎是躲闪地问他,“现在,还能亲你吗?”


凌远在心里叹气,他说过李熏然因为单纯所以残忍,但他到底不够决绝,当然,他也没权利要求他决绝。所以他答,“当然能。”很轻松,如同是回答他能不能吃个冰淇淋。


巡视的保安经过了,看见他们坐在这,狐疑地拿手电筒照了照,停了许久,那束光就突兀地横在他们眼前,审视他们在干什么勾当。那一会他们互相都没说话,直到保安觉得无趣,拿着手电走了,李熏然像个小动物似的,悄悄靠近凌远,再靠近,呼吸蹭在他鼻尖。


他们的气息绞在一处,嘴唇还差一点就要贴在一起,千钧一发,危在旦夕。李熏然忽然停住了,接着笑了出来,“还是算了吧。”他笑道,没必要再这样了,何必拖泥带水、藕断丝连,那只是节外生枝,只是徒增负担而已。他转而抱住了凌远的肩,轻轻地,以一个耳语的姿势靠在那。凌远温柔抚摸他的手背。


“远哥,以后你得结婚,要个孩子。”过了一晌,李熏然静静开口,他说的很笃定,也很认真,因为他不是在和凌远商量,“你需要一个孩子,那是你亲人。”他想了想,还是说了出来,虽然违背了他们之间看破不说破的潜规则。这些年凌远的家庭他看在眼里,癫狂的母亲、疯魔的父亲,不咸不淡的养父养母,他们种种行径,无非都在做一件事,就是告诉凌远他是孤身一人,告诉他想摆脱孤独没那么简单,越往高处走越漆黑,越是高处不胜寒,告诉他,他的余生就是如此了。


李熏然及时用眼神制止凌远开口,无论是他反驳,或是他答“好的”,他都不想听。他持续着那个晶亮透彻的眼神,对他说,“我知道你能做到。”就像你总能知道我心中所想。


很多年以后,他们依旧会记得那个晚上,所有的灯,都因为一场天灾熄灭了,所有的欢快,都因为普天之下的悲伤而意兴阑珊,只有湖水是个从来不悲不喜的少女,让他们看见它,连眼底都是温柔,不舍得争论,不舍得解释,心满意足地接受了所有的安排,被命运安排,也安排着命运。那个晚上,从四面八方飘来的魂灵,没有恶意,用泛着水光的眼在半空凝视他们,含情脉脉地,就像凝视生前的自己。那间餐厅里感慨人生的宴席还在继续,那些不知不觉在地震之前午睡,糊里糊涂就过完一生的魂灵们却已经忘记了什么是人生。那个晚上,凌远送李熏然回家,送到了楼下,那里万家灯火就像千万个朦胧的眼睛,注视着他们这对曾经的情人,曾经挣扎过也痛苦过,曾经对所有指责、污蔑和抗议都甘之如饴的情人。凌远说,我走了,李熏然说,再见,说着对他挥了挥手,那个瞬间无比天真可爱,像极了一个十来岁的少年。


原来转眼之间,这么些年就过去了,好像恍如隔世,又好像什么都未曾发生。


 


后来啊。


“后来”这个词,又来了。它像个木讷的油漆匠,长长一面墙都是绚烂的街头彩绘,他在墙尾拿着刷子抹石灰。路过的人都记恨他的简单粗暴、他的冷酷,他让这个多情的世界被一场大雪洗刷干净,雪是石灰做的,枯干又单调。没有细节,没有思索,只有雪后地面的一行脚印,那行孤独的脚印,就是一个人在“后来”之后的全部人生。


后来,李熏然顺利地成了李警官,顺利地在新的人际关系里充当“小天使”“开心果”,那是他早就熟练的事。凌远学成归国,做了凌医生、凌教授,后来又成了凌院长,一边演绎着什么是年轻有为,一边听任“年轻有为”继续成为一样招恨的东西。冥冥之中,人生总像是规划好了一样,你可以挣扎,可以越轨,然而世界比你聪明,它在那只茧里给你留了越轨的空间,你以为你成功逃脱了,实际上你迟早会发现你仍在它股掌之中。


其实这些年,李熏然是知道凌远都做了什么的,即使他没有去刻意打听,他也知道。因为凌远的名字随着时间越来越响亮,他早就预料到这个。与此同时,凌远拥有的东西也更多了,最顶尖的医学知识是他的,旁人努力一辈子才能拿到的学位和职称也是他的,他拥有了一家白铁皮桶一样的医院,于是赞誉是他的,诋毁也是他的了。他有了执掌生杀的权利,有了话语权,同时,也有了顽石一般固执的胃病。发作起来,就好像水蛭在腹腔里吸血。


李熏然还知道,凌远终于如他所愿结了婚,可他过得并不好——那后一句,是他推测出来的,用刑警专业的推理能力。那天,他在电视新闻里面见过他,那位穿着白大褂的凌院长,医师袍在阳光底下,白得如同手术刀上一抹寒光。他得体地回答记者问题,得体地对着许多人礼貌交谈,可浑身上下都有种隐约的回天无力,从前,凌远有过无奈、也有过不知所措,可他从来没表现出过那种“回天无力”。说实话,那让他心疼。不是因为他过得不好而心疼,是因为他明白凌远那种无力感,除了他不会有别人看得出来。凌远到底还是个孤苦的,那和站的高不高,甚至和有没有亲人都不存在多大关系。


那次的记者采访后,各种各样的通稿很快布满了网络。这几年互联网技术发展迅猛,给了许多人畅所欲言的机会,同时,也给了他们暗中伤人的机会。反正披着一张皮,谁也不认识谁,说一句话就跑,只要不犯法,谁能奈何自己。而在这世上不用犯法就能伤人的手段,年复一年就像雨后春笋一样多。李熏然只要一上网,就能看见有关新闻稿,就能看见凌远的名字,鼠标往下一划,好了,谩骂就来了。有些医学专业术语他看不懂,而他能看懂的东西都很刺眼——他们说,凌远在他的医院里搞的那个医疗改革,是把医者仁心变成金钱买卖,反对用道德约束医疗界,而强调规章制度,那是类似于严刑峻法的行为,视悬壶济世的传统为无物,玷污了医生美德……那些声音里,有专业的,也有看热闹的,有主见分明的,也有站队的。每当这时候,狂欢就开始了。那是鼠标与键盘的狂欢,表情字符的狂欢,是酒吧里那种亲过抱过迷乱过,不用负责任的狂欢。


很长一段时间,网上都是这种东西,一天比一天翻新一个花样。平常在公安局里,李熏然也能偶尔听见这方面的讨论,现在“凌远”这个名字已经不像刚刚分手那几个月,只要稍微提及就会心头酸痛。这很好,他没那么想他了。凌远已经随着他年轻的那些年被埋葬在了过往里,至少他以为是这样。


不过,李熏然得承认自己挺担心他,担心就是担心,说出来也没什么好丢人的。网上关于他的讨论、关于那场改革的讨论越多,负面评价越多,他就越担心。他的想法比谁都单纯,因为他亲眼见过在网上,争论激烈的时候,有个匿名用户不知因为什么挺恨这位凌院长,知道他有胃病,就发帖祝凌远早日胃出血,随即就被管理员删帖封号,可他还是看见了。所以“凌远胃出血”这种想象中的意外场面就像是个魔障,突然出现在他眼前。


所以他不盼望谁能争赢,不盼望舆论到底倒向谁,只盼望那个诅咒千万千万不能成真。在千万人站在道德制高点,或自以为站在道德制高点指点江山的时候,他希望争论焦点的那个院长不要再胃疼——他的期望比起那些据理力争的人群,还真是单纯的不值一提。


 


TBC.




别怕,很快会再见面的。


从下一章开始,本文cp就是凌李+谭赵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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